老庄的儿子以前只知道做木工,一厢情愿以为木头把式能娶到胡家二小姐;他现在已随着林二哥的视线,看到了那条决绝向前丶从未後退的溪流。
他也不会後退。
“我知道有狼,我不怕。”少年擡头,和坐着也显高大的父亲对视,“爹,孩儿现在会功夫,狼应该怕我。布告说狼皮能换赏钱呢。”
老庄深吸一口气,正要发作,身子一抖。坐他对面的妻子苌氏猛踩了他一脚。
母亲压低声音教训少年:“狗孩!你妹子睡着了,你成心吵她是不?要吵醒了,到晚上都你来哄。”
少年忙向母亲道歉,母亲只是摇头:“同你爹认错,说你不去竹林了。”
这要求却让少年僵住。
不去练剑,那是万万不可答应的,他要言而有信;但是不说,只能让父亲更加愤怒,他也想不出自己会遭什麽惩治。
他转过头来,眼皮不受控地一跳。
父亲那位子竟是空的。
“庄慈,你过来。”他听见声音,才发现父亲无声无息间到了门外,正在叫他的大名,“为父过去也会功夫,出来,我先试你几招。”
少年表情无比惊讶,那惊讶,更甚于小时候撞见林二哥独自在林老大墓前痛哭。
他仔细看着父亲的表情。
那张脸上的神情,有些苍老丶有些沉凝,甚至有些——可怕!
他才不怕。
惊讶归惊讶,既然有向老爹证明自己的机会,那决不能放过。
他立马窜出屋去,後脚还没落地,一双巨掌迎面袭来,间不容发!
这个月里他没有一天闲着。
塾师不在,镇塾却没关,爹娘以为他真去坐着温书,或是听独眼龙那些枯燥乏味的经训。
其实少年一直在林子里练这一剑丶一功丶一咒,勉强入门,使个大概。纸笺末尾另有十六个字:使咒养气,运气行功,功成驭剑,方得神变。
“可没人教过我空着手怎麽办啊!”
庄慈在心里大叫,还没叫完就被爹拍了个大马趴,动作奇丑无比,差点就开口喊疼了。
连这也喊疼,怎麽说服老爹,又凭什麽去搏狼?
他好歹记得七诀排在最前的“旋山凫水”,暗自运气,忍着膝头火辣辣的疼痛蹬地站起,一个高跳落到自家屋檐上,探头下视。
老庄眼睛一眨不眨,嘴巴大张,足够塞下好几个鸡蛋。
“爹,你看这个!”
他掷出自己做的木镖。之形木片带起破空声,打着旋儿坠向院门外大路,旋着旋着,竟在空中拐了个大弯,飞回手中。老庄看在眼里,更是说不出话。
少年打算再秀一手工夫,跳回地面,于是默念诀窍,运气轻身,偏偏这当口脚下一滑,气息乍泄,顿时惊叫着坠落。
老庄在下面觑得仔细,稳稳把他接住,扶他站稳,手掌高高扬起,却打不下来,只怒斥道:“死浑货,摔不死你!”
经这一摔,竹林自然是去不成了。
老庄又接到活计,要给镇上整修蜂舍,白天娘也带着小妹去帮忙,把少年锁在屋里,交代他干些零活,饼馍一早蒸好,倒不曾饿着他。
两人听他说了是谁传的功夫,决不许他在外人面前显本事,早告诫丶晚提点,显得比林二哥还担心。
摔下屋顶那天起,少年心中就有疑惑:父亲不过是镇上的木头把式,怎会有这样大力气?
他便留了心眼,偷瞧见父亲有时图方便,不用工具,赤手将铁钉揿进木料。
他也自己搬来木头,竖起钉子,运气一拍——钉子弹飞出去,险些打到脑壳。
这事让他乖乖断了狼皮的念想。老爹有一双大力掌还怕狼,狼肯定比爹还要厉害;只是林二哥送他的武功书册还在剑匣里,马上就到雨季了,无论如何得在落雨前拿回来。
少年找来些布头木片,用炭棍歪歪扭扭写下十来个字的思过书,每晚放在父母床头。
这麽写了五天,终于让老庄松口,准他白天出房松松筋骨,但还是不许到院外去。
他既有内力傍身,干活便比以前麻利许多,求得父亲同意,自己在棚子前支了几个木人,拿木棒代木剑,仍是早起挥挥打打。
老庄以为他肯本分待在家,这才允他练武,其实他们一走,少年就绕着棚子跳高上低,习练旋凫之诀——之後哪天脚下再滑,可没有亲爹的大力掌来救,大英雄万万不能这样摔死。
又练了几天,这一日云彩压得极低,天色发灰;少年心里正愁,正巧父亲也担心逢雨影响干活,吩咐他帮着搬箱子去蜂场。
他抱起皮箱,撒开脚丫就跑,待一口真气吐尽,老爹训斥声已听不见了。
他喊开蜂场大门,放下东西就走,绕个圈奔回家里,提气上墙丶吐气下地,火急火燎冲进工棚,翻出被父亲藏在一堆废料里的木屐,换掉草鞋——野地不比镇上,没这东西不敢乱跑。他再出门时,鼻头额头已挨了几个雨点,心里不住祈祷,央告掌管风调雨顺的“祭酒”宽限几分,书上的功夫他还没学完。
少年摸到竹林边上,突然闻见夹着骚臭的极重血腥味,几乎当场熏吐,一时犹豫起来,满脑子都在想狼有多可怕;偏偏此刻雨下成一片,再不赶着取回剑匣,书册就要淋坏了。他咬咬牙,还是顶着腥臭迈步进去。
就算被狼咬死,也不能辜负林二哥托书之恩,英雄曲都是怎麽唱的来着……对,“许友以死”。好像前面还有一句,浮木不栽什麽的,不管了。
草木抽条丶万物疯长的时节,竹林里地势变化不小,又有雨幕干扰。
少年转了几圈,没寻着挂剑匣的位置,心里怒骂自己蛮干。他越走越急,不慎绊着什麽东西,小腿一紧,差点摔倒在地。
“瘦肉!瘦肉……有王民!要麽瘦肉,要麽快走!”
原来地上躺着个人,挨他一踩,便伸手抓住他脚踝。少年惊得魂不附体,听见一连串狂胡乱喊,声音倒是耳熟,抹抹脸往下看去,竟是独眼龙!
只见他两眼紧闭,气喘吁吁,身下大滩血迹被雨冲成了淡红色。“祖宗规矩”插在腰带里,腰侧有一条大伤口,脂肪和脏器缠在一起,黄黑相间,煞是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