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是罕贵赠物,一边是无价人命。
少年心里擂起小鼓,到底善心压过贪心,料想林二哥遇上同样境况,也当以救人为先,不会怪他。
于是他弯腰,扒开脚上的手,正想扛起独眼龙,瞥见另一只手里抓着什麽物事,定睛望去,继而浑身发颤。
少年个子矮,用具都较旁人小些,独眼龙单手抓着他给自己做的小小剑匣——只剩半个剑匣,另一半碎在地上,木剑丶书册不见踪影。
“王民……抢东西……跑了。”独眼龙睁开眼睛,勉力支起上半身,几个字也吐得极为艰难。
不知受伤还是何故,他独眼里显出慑人的血红色,漫无目的地乱看,却根本不往少年这儿瞧,恐怕,已经瞎了。
大雨和失血一同带走了体力,独眼龙猛喘几口气,继续道:“你是……镇里的吧?小丶小孩,你怎麽……会来这……”说完又躺倒下去,似是牵动了伤口,神色极为痛苦。
“我,我去叫人来!你要撑住!”少年连番後退,心中一团乱麻,不知如何是好。
“不,不……我没有活路了,能遇上你,便不是祖宗无眼,你快瘦肉,把消息传回去……”
“不能救他。”
第三个声音道。
“不能让他找到人瘦肉。若声张出去,二哥就危险了。”
少年受惊匪浅,大喝道:“谁?!你是谁,出来!”
其实他心里安定些许,毕竟狼可不会说话,能说话的都是人。
大雨遮蔽了视野。
来人走到近处,他才看见,竟是离开数月的吴忧。
“慈菰,你这样喊人,胆子很大啊。”
这个傻里傻气的外号是胡大少爷取的,少年身形矮瘦,偏偏脸又圆溜溜的,加上名字带一个慈字,和茨菰有十分像。但只有相熟的人这麽叫他,才不会被他踹屁股。
此刻吴家老六头顶雨笠丶身披蓑衣,手握一柄奇形兵器,要说那是剑,剑柄却长得离奇,显然双手才能使用。
少年吃惊过去玩伴变化之大,正想问他“王民”丶“瘦肉”都是何意,吴忧却出言催促,语气甚急:“此处交给我,你赶快回家去,二哥和你爹在你家里等着,有什麽都问他们。”
“怎麽回事,独眼龙……二哥要杀他?”
“是你爹要杀他。早该死了,这个杂种。”吴忧唾了一口。
“都快俩月了,你还在旋山凫水上打转?我已练成伏阳撼地了,二哥没说错,你真是贪玩得紧。”
那名字老长的大咒功夫分为七诀,一曰旋山凫水丶二曰蹑雾蹈冰丶三曰伏阳撼地丶四曰吞风点火丶五曰驱光藏阴丶六曰返正归元丶七曰易形使气,由浅入深,由易到难。
书上还说,下乘天资二十年可成,中乘之辈需得五到十年,若三年内练到七诀贯通,当属上乘,有望入精深境界。
少年还在震撼,吴忧提着兵器靠过来。
独眼龙似有所觉,拼着一口气大喊:“你也是王民,都是王民,好,好啊……祖民窃鈎,王民窃国!”
话音未落,也不知他从哪来的力气,半身弹起丶并指成鈎,袭向少年腰腹,带起凄厉风声。
少年瞪大眼睛,心中只剩一个念头——可惜没好好练功。
剑光一闪,血光乍现。
半截断臂飞起,重重拍上少年胸口,他当即失去平衡,手臂连连挥舞,好悬站稳,才发现是吴忧快手剁了独眼龙小臂,让他免于肚破肠流。独眼龙坠回地面,惨哼一声,没了气息。
“这……这,怎麽会这样?”少年六神无主,吴忧却不理他,提剑要斩独眼龙。
他慌张中伸手阻拦。
吴忧不耐烦道:“说了去问二哥!再拦,老子连你也劈了,就当没救过你。”
他迷迷糊糊地让开,看着独眼龙身首异处,搞不清自己怎麽走出竹林,又是怎麽回到镇上的。雨幕顶天贯地,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自家独院矗在路边,大门从里闩着。
少年上前用力拍门,还没拍到第三下,门闩猛响,大门拉开,伸出一只手将他拽了进去。
苌氏低头瞪着自己的儿子。
放在往日,他倒是不若父亲那麽怕她,若父亲不在,有时还会跟亲娘斗嘴。
可现下母亲一双眼睛红得发黑,几有凶光射出,和独眼龙要多像有多像;脸上不知为何,画着道道红纹,吓得少年不敢开口,被雨淋透的肚腹凉飕飕的。
母亲没瞪多久,突然叹了口气,拽着少年到工棚下面,指给他大布头和一件干衣,转身走向屋子,一语未发。
他压下心里万般疑惑,擦干雨水换上衣服,也往屋舍走去。
小妹的摇篮收了起来,母亲也不在。
客厅矮桌旁坐着两人,正是父亲和林二哥,两人中间的桌上,放着一只华贵漂亮的楠木衣匣。
“露叔,你先说还是我先说?”林二哥脸色苍白,冲少年点头笑笑,问身旁低头养神的老人。
“看慈儿的样子,不如让他先问。”父亲擡起头来,声音低沉。少年发现父亲眼睛也是红色,继而注意到他神情憔悴丶皱纹深重,头发也现稀疏,甚至——脸上也画着和母亲一样的红线。
虽说镇民都喊他老庄,少年却从没见父亲这麽苍老过。
“爹爹,二哥。”少年迟疑着开口,不知该说什麽。
沉默了一会,他才想起先前疑惑之事:“王民是什麽东西……是什麽人?”
“亡民,亡佚祖先之民。显白地说,就是没有祖宗庇佑的人。”
林二哥擡手,虚划了个“亡”字,犹豫一下,继续说道:“也就是你我这样,脸上不会长血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