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庆幸,她病着时,能容许自己?接近。这丝侥幸带起一道贪念,他有那么?几刻,甚至希望她就同如今这样便好?,乖乖呆在他身旁。
兰芙盯着镜中自己?的?面容,竟陌生得有些恍惚。
她许久都没看到这样的?自己?了。
五年前,她离开他后,便再也没梳过这样的?发髻,跟着他来上京后,几乎每日的?梳妆打扮都容不得她的?意愿,发髻虽精致繁琐,但头上的?珠翠压得她很?累。
她唯一任性一次扔了一支芙蓉暖玉步摇,却遭到他深深的?恐吓,从?那以后,她便再也不敢。
任熠熠珠玉往她头上戴、胭脂水粉往她脸上抹、华贵衣衫紧缠她身、珍馐玉食塞进她嘴里。
一日比一日无动于衷,也就一日比一日不开心。
她就是一个普通人,又怎会喜欢被这些沉重枷锁束缚。
祁明昀为她梳得很?整齐,露出她白皙的脸、细长的颈与清淡的?眉眼。
兰芙的?神?思仍乱成?一团线,只是觉得舒爽清风撩过纱窗打拂在她脸庞时,身上不再凄寒阴冷,多了一丝许久都没有过的?安然与舒适。
婢女菡儿端了一碗水嫩飘香的?鸡蛋羹进来。
祁明昀牵兰芙坐到桌前,发觉她冰冷一夜如何也捂不暖的?手终于泛起温热。
兰芙不想说话,随他的?指引坐下,眼睫虽在上下扫动,却难惊动眸底那滩平静的?水。
祁明昀舀了一勺鸡蛋羹送到她嘴边,她浅浅张口,含住瓷勺,勉强将食物?顺着食道滑入胃中。嘴里泛着清苦,能尝到的?味道很?淡,但她却仍能吃出来,这个味道她不喜欢。
是以吞咽了一口,便再也不肯张口。
她速来吃不惯口味清淡的?菜,是以也不太爱吃鸡蛋羹,除非是家?中没菜下锅,不得已蒸一碗下饭。亦或是病着的?时候只能吃些清淡食物?,能吃上那么?一小碗鸡蛋羹,然而蛋羹里还得放肉末香葱与香菇丁。
眼前的?这碗,什么?也没放,她口味刁钻,吃出了一股蛋腥味。
祁明昀观她这等反应,便知是不合她胃口,他从?前做过鸡蛋羹给她吃,她特意叮嘱过要放那些杂七杂八的?食材下去,否则她是不会吃的?。
他虽万般不情愿服侍一个得寸进尺的?村姑,可那时寄人篱下,怕惹得她不快,只能应下,一一照做。
如今,他为了能看她多吃几口,心甘情愿为她重新再做一碗。
“那你坐这等我,不要闹,我即刻便回来。”
兰芙点头,目送他的?背影淹没在耀目的?日光中。
祁明昀再端着一碗鸡蛋羹进来时,兰芙果真乖觉静坐,不曾叫嚷哭闹。
他极少见她这般听他的?话。
以往与她相对而坐,逼她读书?写字,她虽面上顺从?,心底却不知在想些什么?。每逢他一转身,他便能察觉到她在松懈懒散,两颗眼珠在毫不老?实地盯他,待他回头,她又提笔注目,装模作样。
她清醒康健时,从?不肯真正顺从?他一丝,只有在神?志不清时,才愿意软下那倔强的?性子。
是以,他相信她是真的?疯了。
这碗鸡蛋羹放了肉末、葱花、香菇丁、还剥了几颗虾仁,兰芙闻到与记忆中重合的?味道,也愿意张口,三两下便吃完了一碗鸡蛋羹。
祁明昀从?太医那得知她患有胃疾。
可他从?未听她提起过,他左思右想,猜测是苛待她的?那两个月熬出来的?,她面上波澜不惊,什么?都往肚里忍,就是不愿同他低头。
他那时气火攻心,以为她骨头硬,便变本加厉地折磨她,可她一个瘦弱女子,哪里会不疼。
那夜,雨打枝叶,风扣窗扉,她就躺在他身旁,同他道:她每次都很?疼。这道声音如今挟风卷回,钻入他四肢百骸,敲得他眼底恍惚,挠得他心头一阵僵涩。
她既不愿低头,他当初又那般折腾她做什么?。
真要将她逼死了才好?吗?
碎金般的?光影洒在她脸庞,她格外娴静地眨眸,如一樽石像,面无一丝神?色。
“你真这么?倔,是吗?”他望着她,涩然一笑。
直到如今,他依然浅薄地以为她是因?为他那般强硬对待她才同他置气,他越逼,她越倔,他越鞭笞,她越不肯屈服。
若是从?一开始接她来京时,他对她多几分耐心,软几分心肠,她或许就能同从?前那样,愿意待在他身边。
吃完鸡蛋羹,又喂她喝了汤药,他问?她可想去庭院中走走,兰芙呆滞不语,直到他复问?时,她才摇摇头。
他欲再陪她片刻,等她午后睡着了再去处理事务。
刚沾上凳椅,庄羽走至门前,忽然来报:“主子,霍将军、郑大人与张大人来了。”
听闻此话,他面色微转,本欲今日进宫商议军中编整一事,可那些人许是迟迟未等到他的?
身影,便一径来了府上。
他略微摆手,“让他们去书?房等我。”
庄羽领命,先行下去招待那些朝官。
祁明昀再与兰芙独处了少顷,发觉她维持静坐的?姿态,一言不发,垂眸不知凝视何物?,便对她道:“阿芙,你自己?坐一会儿,我有些要事,处理完便来陪你。”
兰芙讷然点头。
她没听清耳边的?话语,似乎只是习惯了点头这个动作。
祁明昀离去时,吩咐下人未得他应允,不得擅自入她房内。
下令时面色阴沉,话语薄冷,一众下人点头称是,经过窗前,步履轻缓,不敢发出一丝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