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想说,沐小姐无需自谦,但看她样子仍有话要说,于是生生忍住了。
"这些人,不是通过眼睛而到我的印象里的。他们,原本就待在我的脑海中。像潮水翻涌时,海里的鱼会落在沙滩上一样。我一次又一次的见到他们,沙滩上鱼身留下的印记自然就越来越深刻,越来越细腻。"
"到最后,连发丝和皮肤的纹理,都无比的清晰,我一下笔,他们的形象自然就很生动了。"
我越听越觉得疑惑。转眼看见笔记本上的记号,想起提出这个问题的初衷,其实也就是要弄清楚她现在这番话的含义。
《桑枝》发表之后三年里,"亦如"的名气急剧上升,系列作品接二连三的问世,沐辛几乎拿遍了当时所有的大奖。
然而这位画坛新秀却在自己如日中天的时候,激流勇退,一连三年了无音讯。
后来有零星的报道,和我听到的传闻几乎没有出入,(之后的谈话中慢慢了解到,这里许多事情涉及沐辛家世,在此尚不便赘述,只略讲一二)都是说她因精神状况出现问题,被强制性接受治疗。
首先得明白的是,并不是所有的精神异常者都会被强制治疗。沐辛当时的状态应该已经很不好,据说长时间出现幻觉,行为异常,而我有理由怀疑,她还有暴力倾向。
我问《桑枝》的诞生,其实也就是为了间接的引出这段往事。可现在,她的说法几乎让我以为她的病并没有好起来。
也许是我的想法体现的太明显,沐辛无奈的笑了笑。
"好吧。你就当作,是我的梦吧,这样会比较好理解一些。"
"你在梦里见到这些人?"
我受现代教育长大,我知道人做梦,只是大脑的一种正常活动。
而且自身经历也告诉我,梦里的人和事,醒来后很快就会忘记,不应该存在沐辛所说的日渐清晰的情况。
"算是吧。"她抿了抿嘴唇,又微微谈一口气。
"从大概十岁开始,断断续续会见到一些人。也许是‘我’看见的,也许不是。我看不见自己的脸,有时候听见他们冲我喊‘亦如’。"
那么这就是她笔名的由来了。
我开始有了兴趣,但同时也觉得有了一种紧张的兴奋,仿佛是在听一个鬼故事的开篇。
"桑枝就是这时候出现的吗?"
沐辛摇了摇头。她先前那种散漫又舒缓的说话方式,总算变得流利而清晰起来。
"最开始的人和事,我记不清楚,他们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不久,就会消失了。所以我知道自己应该是在做梦。只是比一般的梦境,要清晰一些。"
"而且,在梦里,我好像总是和大家隔着什么。他们站在一边,叫我‘亦如’,我一个人站在另一边,一句话也说不出。"
"桑枝,她是第一个清清楚楚的有脸的人。"
"那时候的梦,你还记得清楚?"
我并不认为自己会对十岁时的梦境,有多清晰的记忆。
"从桑枝开始,同一个梦,会反复的出现。直到我把所有的细节都记清楚了,才能从这个梦境中真正醒来。"
她脸上又浮现出那种近似游离的神情,神态很平静,说出的话却很惊人。
我的思维一向很跳跃,她的这段话,让我想到了童年经典魔卡小樱的时间牌,这当然是很没有根据的想法。
被多次强制循环记忆,想来并不会是多美好的经历。
我只负责记录一个故事,并不想和当事人产生共情。所以暗暗告诫自己不去想她幼时精神上可能经受的痛苦,而只专注于故事的发展。
于是我问到。"你梦见的桑枝,就是画里那样的吗?"
沐辛没有立即回答我,歪头想了好一会儿,像是在回忆,或是在组织语言。
然后忽然看向我。
"卓小姐,请你和我去一趟楼上可以吗?"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跟着她往楼上走时,才看清楚原来墙上那些画报都是沐辛本人。
大多是穿着旗袍的造型,也有洋装裙子的。发型有齐刘海短发的,也有盘发梳髻的,十分好看。
晃然一眼,真像是哪位沪宁名媛。
沐辛在二楼左手边第三间房门前停下,扬手做"请"的动作,示意我进去。
随着她手臂的摆动,我看见她左边袖子下的手腕上,原来戴着一只镯子,颜色碧蓝,掺杂红丝,约有一寸宽。只露出了一瞬,很快又隐在袖子里。
我跟随她进了屋子。
看见里面的全景时,我才意识到,对于那些事情带给她的影响,我们可能都存有什么误解。
桑枝,或者说以桑枝为代表的那群人,其实并没有给沐辛留下什么阴影。至少现在,已经完全不存在阴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