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槐灵一时忘记了呼吸，他认得那人轻浮的声音，月野胜的幻海系统里、新年大游行的那个晚上，杀手都在他面前出现过，对方的声音太有特点，很容易分辨出来。
令他惊讶的倒不是Rosie瞒着他去见了杀手，而是脑海里突然冒出的某张照片。在罗拉搜集到的两千三百多张照片里，一个银发男人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时他只觉得那张照片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并未想起里面的人究竟是谁，可一旦将杀手和那个男人联系起来，真相便水落石出了。
他指尖微动，调出了当日看过的照片，画面上的轮廓逐渐与记忆中杀手的脸重合。毋庸置疑，杀手换过脸，所以才会介意他人在打架时碰到那张宝贵的脸庞；但一个人的眼神是很难改变的，邓槐灵可以断言，对方目光里透出的那种妩媚恶毒的气质，不会有第二个人具备。
邓槐灵往下蜷了蜷，换到一个更舒适的坐姿，继续推理。如果杀手就是长期出席“术”的重要活动的那名银发男子，对方应该在组织高层担任着职务，或许是裁决官之一。
出于洛希隐瞒身份的需要，杀手代替洛希出现在各种场合，如此能够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不过前提是，两人的关系必须不错，杀手必须是忠于洛希的，否则以对方的趋利避害，绝不会揽下这桩麻烦事。
杀手的身份暴露，间接证实了Rosie就是洛希，没有别的理由让这两个萍水相逢的人频频会面。而他们见面的内容——邓槐灵停顿了一下，并没有选择去听洛希对于喜欢他这个问题的回应，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他将进度条往前回溯，很快捕捉到关键信息。在谈话的开端，洛希似乎来到了医生和杀手的新诊所，三人讨论着一场手术。根据邓槐灵猜测的前因后果，洛希在血色圣诞后被改造成了仿生人投放到他身边，假如要回到二区，接着担任“术”的领袖，必须通过手术去除仿生结构。
那样意味着Rosie会不复存在。邓槐灵觉得内心仿佛被某种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不远处的唐刀上，随即又缓缓地移开。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阻止这场手术，不管用怎样极端的手法，都要将Rosie留在身边。但邓槐灵立刻意识到这样的举动是对洛希的困扰，他喜欢的人，有权利选择未来的道路如何前进，无论是留在他的身边被囚笼禁锢，还是挣脱束缚振翅高飞，他都不该干涉。
这是洛希自己的身体，应当交给对方自己抉择。
说到底，洛希一开始并非自愿成为他的仿生人，让人类奴役人类，这是对后者的羞辱。邓槐灵不是畏首畏尾的懦夫，他不像许多人一样，借由对仿生人的颐指气使建立自尊；他真切地认为自己和洛希的亲密关系无需搭建在奴役之上，即便洛希不再是Rosie，不再是那个无限包容的仿生人，他也笃定洛希会再次爱上他。
是否太过自信了？邓槐灵轻笑一下，还是决定验证洛希本人的意见。他取消暂停，录音中杀手和洛希为该不该留下Rosie而争吵起来。
“……只要Rosie存在一天，他就处心积虑想除掉你一天，直到你的意识永远消亡，这副躯壳永远属于他为止。”
邓槐灵忽然明白了洛希的疑虑。对方之所以隐瞒身份潜伏在他身边，不敢开诚布公，不仅仅是顾及他为政府做事，还因为他和Rosie的关系。洛希以为他一心一意喜欢着仿生人，不认为他会爱上真实的自己，甚至在手术过后，还有反过来憎恨洛希的可能。
从录音判断，洛希对他充满了愧疚，企图在数年后将Rosie还给他，就此消失。可是邓槐灵想听见的不是这个，他跳着听了不少对话，却始终没找到洛希喜欢他的证据，不免有点焦躁。
——他不了解改造的具体方式，也许洛希根本没有身为Rosie时的记忆呢？也许他与Rosie经历的一切悸动都要归因于程序制造的幻觉，洛希本人对他们的恋爱游戏早已厌倦透顶了呢？
不确定因素接二连三地闪过，邓槐灵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百分百信心。人不是程序，并非输入一个变量值就能得到确定的结果，洛希不喜欢他，好像也情有可原。
他终于忍不住诱惑，把光标移至了刚才听见杀手发问的位置：“你绝对爱上了他，而且正在让这种愚蠢的爱意干扰你的判断……”
邓槐灵心跳加快了，浑身的血液朝大脑涌去，手指微颤着，又紧握成拳。他比自己想象得更在乎洛希的回答，即使他的立场不会因为对方的答复改变，可他也希望那人能恰巧喜欢着自己。
“我没……我是觉得亏欠……算了，随你怎么说吧。”耳机里传来洛希的回答，随后是一阵窸窣噼啪的爆响，窃听器受到极大的扰动，好像是对方扎起了长发。
这就是洛希的最终答案……亏欠他？邓槐灵蹙起眉，试图听到后面的对话，但藏有窃听器的那段皮筋大概是被绑进了最里侧，只能记录发丝摩擦的声响，音频中再没录进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他不死心地又检查了剩余的几十个小时，多数时间是杂音，以及洛希或Rosie给孩子们上课的声音，没什么特殊的地方。邓槐灵叹了口气，然后收起窃听器，合上电脑。
他当然不至于为了“洛希没说喜欢他”这件事而颓丧，或者据此断定洛希不喜欢他，放弃追逐，邓槐灵不是那么容易遭受挫折的人。多年的职业生涯教会他一件事，猎物越有价值，就越要摒弃不劳而获的想法，耐心无比、视挫折为平常，这是成为优秀猎人的必备素养。
往好处想，对方也没有直接否认喜欢他不是吗？邓槐灵笑了笑，如果把洛希比作一种猎物，应该会像鲸鱼那样庞大，一只鱼钩是钓不起来的。他需要用尽手段让对方信任他、靠近他，在浅滩上将对方俘获。
依据现有的信息，无从得知洛希的手术会在何时进行，不过邓槐灵推测这么复杂的流程，需要不止一周的时间准备。再结合洛希隐瞒的态度，对方完成手术后必将秘密前往二区，不会留在城中，那么他们的相处时间只剩这短短的一至两周。
在最后的时间里，他要完成两件事情：第一，让洛希知道他可以信任，并不会因为对方不再是仿生人而心怀恨意；第二，弄清楚洛希对他的感觉，假如对方也喜欢他，那再好不过，假如不是这样，就……
邓槐灵环抱双臂，认真思考着后一种可能性，最后决定还是先不要想了，以免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就如八岁时一般，他依旧非常景仰洛希，不愿用绮念与妄想玷污记忆里那个人，但要是他的猎物真的溜走了，邓槐灵不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收拾起身周散落的物品，推开卧室门。Rosie正在暖黄的灯下擦拭着一柄匕首，面前黑压压地摆放着枪械零件，以及寒光闪闪的刀具，大部分都涂好了防护油等待组装，一小拨堆在旁边还未上油。
在进屋之前，邓槐灵就让Rosie帮忙将武器箱里的枪械和刀具都清洁一遍，为聆听录音争取到足够的时间。现在这个过程还没有结束，Rosie聚精会神地进行着管理员交代的任务，睫毛在灯光中覆出柔和的阴影。
邓槐灵注视了仿生人片刻，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对方。Rosie怔了一下，笑道：“邓先生，小心，用中国人的话来讲，刀剑无眼。”
刀锋在Rosie的右手背上滚了一圈，被巧劲带到空中，又由左手稳稳握住刀柄，锋刃震颤着发出鸣响。这是个玩刀的简单花样，邓槐灵惊讶Rosie居然也会开玩笑了，转念一想，或许是洛希的意识日益强烈的缘故。
他贴得更近了些，呢喃道：“怎么，你准备杀了我吗？”
“不，邓先生。”Rosie扔了匕首，仰起头来，一把抓住邓槐灵的领子往下扯，直到两人的唇瓣相触，“我……喜欢你。”
不同于邓槐灵粗暴得像要吃掉对方的样子，由Rosie主导的这个吻温柔而缠绵，“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一天比一天地……更喜欢你，人类描绘的那种感情，我似乎更明白一些了。”
仿生人在他的怀中喃喃细语，眼神里的温情仿佛一汪湖水，围拢过来使他溺亡。
这怎么可能是程序？邓槐灵蓦然知晓了第二件事的答案——至少是从侧面知道了，洛希喜欢他，对方的感情，正在日复一日地影响着仿生人的举止。
洛希绝不会直接表达自己的情绪，却也无法控制潜意识中想要靠近他的冲动。种种愿望投射在仿生人身上，所以Rosie从回家开始才格外热情，所以Rosie无比急切地想给他一个吻，洛希没能说出口的话、付诸行动的事，都由仿生人来完成。
原来，你也喜欢我啊。
邓槐灵闭上眼睛遮掩其中的笑意，咬了下Rosie的嘴唇，伸手抚摸着对方的耳钉。这样一来，事情便好办多了，他不必再胡乱猜测对方的真正想法，也不用考虑如果洛希对他无意，该使用怎样的混蛋手段。
很好，还是我的……不，应该说幸好还是我的。他笑着想道，不论对方变成什么样子，他们间的关系将会如何重置，都无所谓，他会陪着洛希面对接下来发生的任何事情，然而有一点毫无商榷的余地——
必须是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