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注视着方寸大乱的凯瑟琳，面色冷峻，没有说话。良久，他拨开她的肩膀，缓步走到落地窗边。
市政中心比城里绝大多数的建筑要高，从这里就能远远望见繁华区边缘的篱墙，会议室内的精英们也跟着他簇拥到窗边，透过玻璃向外看去。
展现在这群衣冠楚楚的精英面前的是被点燃的夜晚，烈火染透了半边天空。离发射导弹才过去了不到一刻钟，先前虚假和平的表象就被彻底打破，星点火光在黑暗的城市里蔓延，像黑纸上覆满了耀眼的金粉。
这么远的距离看不见人影，然而每一次金粉的闪动，都代表着枪管和炮口中喷出的火焰，数以万计微渺的生命，在无限的闪烁中消逝。
波塞冬已经启动了全方位的防御措施，这种级别的防御上一次被应用还是在十年前的血色圣诞，政府围猎洛希的时候。构成篱墙的大厦间，流动着深蓝色的蜂窝状透明屏障，就像富人们在花园外拉起的高压电网；大厦的楼顶与窗口密布着自动武器，意图入侵楼体的人类会立刻在充斥着楼内的毒气中死去。
STF的士兵与战斗仿生人们躲藏在高压电屏障后，向暴民们开火，血浆在篱墙边缘汇成了粘稠的溪流。当年他们就是用这样的天罗地网把洛希困在了繁华区内，只是，面对成千上万的猎人和民众，篱墙的防线不免摇摇欲坠，好几处都出现了豁口。
“市长，繁华区内的富豪们快要把市政中心的专线打爆了，”凯瑟琳拿着纸巾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她虽然比进来时要镇定了些，脸色却更加青白，声线神经质地颤抖，“他们担心自己的公司和宅邸被暴民洗劫，请求您尽快压制这场动乱，否则下次竞选，他们会考虑支持别的候选人。”
“就凭他们也敢威胁我？这群酒囊饭袋，不过是继承了家族产业的蠢货。”罗伯特盯着远处的景象，皱着眉头冷声说，“我当然会结束这场叛乱，凯瑟琳，你告诉他们，与其对我哭诉，不如向猎人行会施压，那些兴风作浪的猎人才是动乱的源头。”
凯瑟琳点点头，立即联系公关部门与富豪们接洽。她身旁的霍姆看了眼在平板上忙碌的秘书，对市长建议道：
“其实凯瑟琳刚才说得有道理，我们不妨试着跟行会的高层谈判，看他们会开出怎样的条件。赏金猎人的本质还是商人，如果我们能在前线取得优势，再向他们许诺比‘术’更为优厚的战后回报，想必他们会考虑的。”
“你的意思是，”罗伯特沉吟着，“我们得说服行会，他们帮助‘术’是下错了赌注，主城区才是最后的赢家？”
“正是如此。行会是因为得到了洛希启动脑扉之锁的消息，觉得二区会获胜才站了队，如果我们能想办法消除脑扉之锁的威胁，重新掌握战局的上风，那些猎人一定会顺风倒向我们。”
霍姆说出自己的观点，又谨慎地询问，“我听说您两天前就命令研发中心提交了能产生电磁屏蔽场的仪器示意图，CyberRose的工厂也量产了这些屏蔽仪器。这是绝佳的对抗脑扉之锁的办法，您仍然不打算使用吗？”
“是啊，电磁屏蔽或许是个办法。”罗伯特稍稍低下头去思索，两个相反的念头交替占据着他的脑海，“但前线的仿生人离不开波塞冬的指引，假如开启电磁屏蔽，脑扉之锁的问题能得到解决，波塞冬发出的信号指令却也会被屏蔽，我们一样会失去仿生人的控制权。”
他转身离开落地窗边，站在波塞冬的投影旁思忖着，“洛希这步棋走得周密，无论我们怎么做，都会陷入不同的困境。我担心的是，电磁屏蔽后的战场环境，会给洛希带去优势……”
罗伯特说到这里突然怔住了，仿佛有道灵光在眼前划过，像炽白的闪电撕裂了苍穹——也许，洛希正是在诱导他开启电磁屏蔽呢？他一直对东5的陷落心存疑虑，可如果说这一切都是洛希制造出来的假象，只为促成电磁屏蔽的发生，不就解释得通了么？
也许……他的对手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是拿着最小的烂牌伪装胜券在握，想诱他主动退让？
他被自己大胆的设想震惊了。这套逻辑是如此顺理成章，却又令人难以置信。假如他的猜想是正确的，那么洛希的赌性究竟是有多大？要知道，一旦他看穿了洛希的计谋，对方牺牲的一切，东5的士兵、杀手的性命、三十几座新基地，都会被白白浪费，洛希自己也将性命不保。
洛希是这样的人吗？放着真正的脑扉之锁不用，偏偏要走最难最险峭的那条道路，稍不留神就可能万劫不复。这样拼命地赌上整个二区，来守护虚无缥缈的原则的人……到底该称他为人，还是神？
罗伯特简直不能相信这是正常人的思维。他有些畏惧地摇头，想甩掉这样的想法，他不愿相信与他博弈的是个近乎完美的、充满神性的人格，这种熟悉的被全面压制的感觉似乎将他带回了学生时代，那个散发出柔和光芒的少年盈盈地对他笑着，而他卑陋地缩在洛希的阴影里，不敢抬头。
他以为自己在血色圣诞彻底毁掉了洛希的一部分，把对方同化成了和他一样残酷无情的政客。看到对方煽动和利用着民众，其实他心底有隐隐的快慰，可是到头来，那个明亮纯净的洛希还在——仿佛越冬的种子，以更加强大的方式破土而出。
“市长，市长！”凯瑟琳焦急的呼唤将他从溺水般的窒息感觉中拖出，她竭力地拽着他的胳膊，想把他拉向会议室的大门，周围的人群也开始流动，纷纷往门外逃去。
“怎么了？”罗伯特刚问出这几个字，便已经得到了答案。无需凯瑟琳解释，他看见远处篱墙的一角，深蓝色的防护屏障不知道被哪个黑客解除了，如同水膜缓缓地褪去，形成了缺口。
缺口里一辆辆悬浮摩托飞掠而出，径直朝着市政中心的方向驰来。那是赏金猎人中最疯狂的几名，每个人都肩扛RPG、腰间挂着手榴弹，从高空瞄准这间会议室的落地窗，全速俯冲，转眼间就到了近前。
精英们恐慌地你推我搡，争着涌向门外。罗伯特挣脱凯瑟琳的手，回身在混乱中站定，保持沉着高声道：“波塞冬！”
“各位请勿惊慌，市政中心的防御系统已开启。”波塞冬平稳的声音从三叉戟标志中传出，“入侵者会在踏进大厦周围一百米时被激光束抹除，他们不会构成威胁。”
人工智能的话说到一半，火光就从那些猎人们肩扛的火箭筒中腾起，几枚冒着白烟的破片弹划出长长的轨迹，袭向落地窗的玻璃。波塞冬拦截下了其中几枚，然而还有一枚速度最快的炮弹突破了防御，刹那间击溃了整片玻璃，炮弹伴着细小的碎片撞入室内！
“快卧倒！”霍姆大吼着扑了过来，按着罗伯特的肩膀伏到沙发背后。狂烈如暴风的弹片席卷了这间会议室，人群的哀嚎不绝于耳，弹片溅进他们的眼睛，割开他们的喉管，硝烟的气息在房间里弥漫。
耀眼的激光束从波塞冬操控的炮管里轰出，击碎了那几个发动袭击的猎人的血肉。他们身上的手榴弹同时爆炸，橙黄的火光却并没有亮起，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粉色的十字花朵图案，好像一场小型的烟花秀，百里香迅速盛开败落，凋零在风中。
罗伯特惊魂未定地从沙发后站起，凝视着那串百里香的图案，脸色惨白得像见到了鬼。他的四周，被破甲弹荡平的会议室内，瓦砾间有无数的精英翻滚哀嚎，还有十多具尸体缄默地倒在地上。
“我需要调整一下防御系统的提前量参数。”波塞冬的声音再度响起，在废墟中有种黑色的讽刺感，“技术人员设置的数据有误，这枚炮弹本该被拦下的。”
“你是废物么，这点事都做不好！”罗伯特劈头盖脸地骂道，“这是猎人行会在向政府示威，他们是想告诉我们，随时可以取走我们的性命，你居然让他们得逞了！”
“对不起，市长。”波塞冬淡淡地说。罗伯特很容易就能听出这个AI根本没有真心道歉，因为波塞冬就是提取他的记忆做成的模拟人格。
他沉着脸站在尸堆里，肩膀处的西服上，一团暗红的血迹缓慢洇开。这时他才感觉到了疼痛，在刚才的爆炸中，有枚弹片击中了他的肩头，他本以为只是轻微擦伤，但当肾上腺素的作用减退后，剧烈的痛感宛如火烧火燎。
凯瑟琳注意到了他的异样，凑过来惊诧地说：“市长，您受伤了！我还是先扶您离开这里，叫私人医生来看看……”
“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指挥。”罗伯特沉声道。他搬起一把残破的椅子，重重放在波塞冬的终端边，坐在上面，招手示意所有活着的人过来，“给我联系罗拉·麦吉尔，就说我想和她谈判。无论她提出什么样的要求……”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似乎在极力抑制胸腔中积聚着的、快要爆裂的屈辱怒气，“无论她提出什么样的要求，都先答应下来。主城区需要行会这个盟友，至少，他们不能是敌人。”
*
洛希静静地坐在会议室的长桌边，阅读手头的文件，不时看一眼军事沙盘。顶灯的光线洒落在他的发顶，他悠闲地支着头，被长睫覆盖的眼眸中，神情是不变的淡然，给两边的军官们带来了几分安心。
今天是他宣布开启脑扉之锁的第三天傍晚，沙盘沉寂得像是被雷雨到来前的闷热笼罩。仿生人军队坚守阵地，“术”的士兵们也驻留在剩下的新基地内，气氛沉闷而压抑，双方都等待着一声振聋发聩的惊雷。
市政中心遭到自杀式袭击已经是昨天的事，洛希委托罗拉向主城区政府施压，她便做得果断决绝。然而那之后罗拉就收到了市长的谈判邀请，虽然她承诺过不会动摇，但一天过去了，谈判的结果迟迟没有消息，让在座的军官都有些焦躁。
派珀耐着性子看了会儿战术资料，终于忍不住抬头看着洛希，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洛希发觉了她的视线，却没有抬眸，又将手中的文件翻过一页，“怎么？”
“你不觉得罗拉·麦吉尔很可疑吗？”派珀就等着他接话头，她压低声音，急不可耐地把话全倒了出来，“罗伯特和她的谈判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天，在这一天里，罗伯特没有开启电磁屏蔽的迹象，这不合常理。你说，罗拉会不会倒戈向主城区？”
“类似的问题我也问过槐灵，他说不会。”洛希翻着邓槐灵发来的短信说，“他的理由是，完成委托是赏金猎人最基本的职业道德。在任务过程中耍耍小手段，这很正常，但高等级的猎人们绝不会违约损害自己的信誉，罗拉又是行会的门面，要是毁约倒戈，行会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可这不是生意，这是关乎塞西娜存亡的大事！”派珀抓狂道，“你就靠邓槐灵的短信来做决定？”
“历史上很多重大决策都是随便做出的，还有人用龟壳占卜呢，短信怎么就不是决策依据了？”洛希笑了笑，“你就当我是个听信宠妃进言的昏庸皇帝好了。”
“你……好吧，就算你判断正确，罗拉没有倒戈，可是我们已经等不起了。”派珀凑近了洛希，低声道，“你应该没有忘记，二区的能源最多只能控制三分之一的仿生人吧？电磁波发生器在今晚就会达到最大功率，也就是说，三至四个小时后，这片区域就不会再扩大了！”
她指向沙盘上被绿色阴影覆盖的部分，它代表着仿品控制的区域，几天来都在匀速地扩张，吞噬主城区的驻扎点，“如果罗伯特察觉了扩张停止，无论他有没有看穿我们的计划，都会发现二区的能源非常有限，甚至吞不下一半的驻扎点……到了那时，整个二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