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否认地，要走出“将杀”这一步时洛希有些手软了，只好尽量消化着感性的情绪，防止这种情绪干扰判断。在静待10点35分到来的时间里，回忆从黑暗中鲜明地浮现，像是动荡的海水褪去，暗礁自然展现出来。
对沉睡了多年的他来说，这物是人非的一切只是昨日，他不过是从军校毕业了五年而已。洛希能清晰地记起彼得罗夫军校里的那张双层床，上铺罗伯特敲打键盘的声音如雨落在他头顶，他训练完后陷在枕头里呼呼大睡，睡梦香甜没有烦恼。
还有那间简陋的实验室，他们和金发的女孩眼巴巴蹲在角落里的烤箱前，嗅着缝隙里飘出的香气，等着Rose亲手做的披萨出炉；那家餐厅，“丹尼斯之家”的夫妇热情地端上巧克力卷饼，他们在那里庆祝罗伯特获得紫藤花奖章，肆意挥霍着流金似的青春，没能听见命运的嘲笑。
十八年后，这些场景中的其他人都被罗伯特杀死，最终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其实这么多年过去，洛希和罗伯特从未真正离开过彼得罗夫军校，他们被回忆困住了，在结尘的蛛网间、碎裂的砖缝边玩着沙盘推演，直到棋局结束，少年时期刻在骨子里的仇恨得以了结。
那时落败的一方将堕入记忆幽深的裂隙，获胜的一方，才能拍拍身上的灰站起，走出这片残败的砖瓦永不回头。只有一个人，能从这噩梦般的记忆中走出去。
最后的时间在流逝，洛希伏在会议室的桌上，仿佛被砖瓦间生出的绿藤缠住手脚，密不透风的回忆就像藤蔓的花叶，令人窒息。距离10点35分只剩下两分钟，一分钟，半分钟，他滞重地呼吸着，在心中读秒，30，29，28，…
黑暗中忽然响起帕里萨的声音，如同空中坠落的羽毛，飘悠遥远，“探测到仿生人军队有开启电磁屏蔽的迹象，179个驻扎点正相继失去信号。各辖区听从领袖指令，着手关闭电磁波发生器、恢复电力，准备全歼仿生人部队。”
指挥中心的灯光骤然大亮，缠着洛希的记忆藤蔓转瞬消失。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从桌边直起身，翘起嘴角露出浅淡的笑容，然而那笑容里却有一丝感伤。
罗伯特，终于在最后半分钟上钩了。
*
塞西娜城中，暴雨滂沱落下，冲刷尽街道边淡淡的血痕。街上散布着无人认领的尸体，冷雨淋湿了死者的头发和衣服，他们的手边掉落着枪械，地上横七竖八地拦着水泥路障，燃烧弹的火焰在雨中静静地跃动。
零点已过，降雨日到来了。波塞冬召集剩余的仿生人进入篱墙内以保存实力，繁华区外的区域便基本沦陷，民众们占领了部分公共设施，恢复了大半座城市的供电。沉寂多日的塞西娜，终于又焕发出明珠般的光芒，幸存的人们握着通讯器问候亲朋，滚下热泪。
前线的最新消息也顺畅地传了过来，随着主城区开启电磁屏蔽的守势，“术”倾尽所有发动了最终决战，新基地的出口打开，漆黑军装的士兵们从中涌出，全线进攻。
各条街道上的广告屏播送着不同的战地新闻，来自众多不怕死地驾驶着悬浮摩托、在高空报道战况的记者。几千万流民们或聚集在广场上，或站立在房檐下望着那些广告屏，关注着交战的情况，为二区的捷报而欢呼。
有个叫作格瑞丝的实习记者受到了多数民众的青睐，因为她是最敢于将摩托驶近地面的报道者。流弹嗖嗖地从她的鬓角掠过，女孩的脸上却洋溢着疯子般兴奋的笑容：
“现在我们抵达的是140号驻扎点附近，这是塞西娜政府军在二区西部最大的驻扎点群落中心，总共安插着一百万名战斗仿生人，配备最精良的武器装备。
“经过两小时的鏖战，该群落的协同防线已经被‘术’的五万士兵初步攻破，超过半数的指挥仿生人被狙击手射杀，驻扎点正处在群龙无首的状态。电磁屏蔽使仿生人失去了与波塞冬的联络，军营之间无法进行统一调度，等待他们的，将是‘术’的逐个击破。”
她的身后火光冲天而起，绵延在黑黢黢的山峦间。格瑞丝跳下悬浮摩托，退出了拍摄范围，将镜头视野拉近，方便人们看清山脚下驻扎点群落的景象。
交错在山谷中的是一张无比巨大的光网，流丽的枪火从山谷两端向中间蔓延，将战场分割成无数小片。“术”的战术思路非常明确，先解决指挥仿生人，再把网格中剩余的仿生人抹杀。
“电磁屏蔽会形成与外界阻隔的磁场，尽管进入战场的人类士兵也会丢失与指挥中心的联络，但经过事先的战术预演，以及人类本身的默契和变通，丢失信号并不是很大的阻碍。”
格瑞丝充满激情地向民众解说着战况，“反倒是仿生人在失去信号后变得迷茫，他们的单兵作战能力不比人类士兵差，但没有波塞冬的调度，他们就只能依托最简单的程序逻辑战斗。这像不像智人围猎野兽？野兽也能执行简单的策略，可那终究只是本能，而不是智慧。”
她的语气越来越激昂，说到这里斗志昂扬地从画外伸出手，直指山谷中快要胜利的战局，“没有智慧的人造野兽，是敌不过人类的！”
城里广告屏前的民众们都友善地笑起来，格瑞丝的报道风格让他们想到了体育场边上的啦啦队，为本阵营取得的优势放声喝彩，又在对立阵营失误时发出嘘声。
但正是这种热情活泼的风格使每个人都会心一笑，略感放松。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他们始终为二区捏了把冷汗，“术”的人类士兵总量不足仿生人的几十分之一，虽然在电磁屏蔽的状态下暂时占优，“术”的军队却也在剿灭仿生人的过程中受到了极大的损耗。
在互相拉扯的漩涡中，洛希能做的就是最大限度地消耗主城区的军队，精打细算地利用好每一寸优势，才能把所有的仿生人歼灭。民众之中懂得战术的学者推算过，按照眼下的情况，二区只能勉强赢过主城区，如果再发生额外的变数，那么本就摇摇欲坠的胜利天平，就会朝主城区倾斜。
繁华区外民众们提心吊胆地盯着新闻，而在繁华区内某个废弃大型仓库前，荒草丛生的芜乱土地上，罗伯特也立在大雨中，抬头远远望着广告屏上格瑞丝的报道。
凯瑟琳拨开半人高的杂草，打着黑伞站在他身边，城市霓虹晕染着雨丝，透明雨花在伞面上绽开。他们身后跟着数不清的STF士兵，黑色与深红色的作战服交织。
“‘人造野兽’么？”罗伯特神色有点玩味地看着屏幕，低声说道，“这个小姑娘，还真是碰巧说中了我的心思。”
凯瑟琳畏怯地咽了咽唾沫，低着头不敢答话。她不知道决战爆发后市长不留在会议室，反而领着人来这里是要干什么，但寸土寸金的繁华区隐藏着这样一座废弃的仓库，显然是市长在里面藏了什么东西……某样能扭转战局的关键物品。
罗伯特的话音刚落，他们面前覆满灰尘的仓库大门便缓缓打开，现出了掩在门后的第二道门。那是道很有年代感的卷闸门，附着了更厚的毛茸茸尘埃，依稀能看出门帘中央用白漆喷涂了圆形的标志，空白处图案仿佛犀牛的尖角。
那是十多年前倒闭的巨型仿生人公司，“白犀”的标志。
罗伯特欣然按动手中遥控的按钮，卷帘门吱呀升起，仓库里的灯光亮了起来，从门帘下的缝隙透出。然而当门帘完全卷起时，洁白灯光的照射下却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无视了众人的疑惑，他径直向仓库里走去，身侧的凯瑟琳连忙跟上。罗伯特在第二道门边的信息采集器前停步，验证了ID芯片、指纹和虹膜，转过头闲谈似的对凯瑟琳说：
“在彻底搞垮白犀的那一年，我买下他们的库存作为战利品，谁知道后来派上了用场。洛希为这场战争准备了四个月，我却也没有闲着，这个仓库里所有的仿生人库存，我都秘密安排科研人员对他们进行了改造，这就是我为主城区准备的底牌……”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响声，仓库的地板豁然洞开，摩西分海般向两边退走。隐藏在地面下的夹层慢慢升了起来，展露出上千名仿生人高大强悍的身躯，冷银的光芒在灯下闪烁。
他们几乎不能被称为仿生人，因为浑身包裹着的银色合金盔甲、手臂改造的枪炮与喷气式推进装置使得他们更像是为战争而生的机器。科研人员为他们设计了数百种杀人的机关，藏匿进盔甲中，甚至连他们的牙齿都无法合上，被改造成了能咬穿人类喉咙的獠牙。
“……真正的人造野兽。”罗伯特抚摸着一副盔甲，赞叹道。
凯瑟琳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她注视着这些仿生人狰狞的面目，不能自抑地发着抖。在远处眺望和站在成群的人造野兽之间是两回事，她害怕自己不小心误触了其中一个仿生人的开关，便会在炮弹、毒气和激光中被轰碎成渣。
然而她还记得要暗中帮助邓槐灵搜集情报的事，忍住恐惧问出了自己的疑惑：“市长，您不是相信洛希使用了真正的脑扉之锁吗？这也是您在前线开启电磁屏蔽的理由，可是再派遣新的仿生人过去，恐怕他们还没抵达前线，就会被脑扉之锁控制吧？”
“白犀生产的仿生人没有记忆中枢，颅内只有存储芯片；换而言之，他们没有脑子。”罗伯特心情很好地笑着，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从前洛希觉得我拿到紫藤花奖章是因为贿赂，但是我认为这块奖章是我应得的。白犀的工程师们，愚蠢到连仿生脑结构都设计不出来，却宣称他们制造的是仿生人，这不是笑话么？”
他注意到凯瑟琳惶惑的眼神，进一步解释道，“没有脑结构的仿生人，相当于自动化武器，只是被设计成了人的形状，所以不会受脑扉之锁影响。他们的程序已经被修改好了，虽然不能加载精细的战斗模组，但只要让波塞冬远程控制着他们，还是能进行简单而暴力的战斗。”
“市长，真是深谋远虑。”凯瑟琳弯了弯唇角，勉强装作崇拜的模样，“难怪您这么轻易就开启了电磁屏蔽，原来是还有底牌。前线情况胶着，虽然‘术’目前还占据着上风，但他们那点微弱的优势很容易被抹平，胜利最终还是属于您的。”
罗伯特笑了笑，悠悠地感叹道：“是啊……洛希已经用尽了他的底牌，现在，该轮到我们出牌了。要是这两百万仿生人全部被送到前线，就算洛希再怎么擅长分割战场，也割不开滔滔的潮水吧？”
——两百万？！凯瑟琳险些惊呼出声，连忙狠狠地掐住了自己的手心。她看着眼前的几千名仿生人，很快意识到他们所处的空间只是大型仓库的一角，仓库边缘还有五十扇并排的门。而且这些仿生人是从地板下升起的，这座仓库绝对不止修建了地下一层。
五十道大门随着罗伯特的话语同时敞开，闸门轰隆卷起，在雨中发出巨兽怒吼般的声音。全副武装的仿生人们从门中踏出，他们的脚步接触到地面时，激起地震般的颤抖，就像罗伯特所说的那样，他们行走在雨中，仿佛浩瀚奔腾的银色潮水。
凯瑟琳瞳孔涣散地后退两步，跌跌撞撞靠在了墙上，让仿生人的浪潮从面前经过。没有人能阻逆这样的攻势，哪怕洛希是奇才，“术”在前线也到强弩之末了，这群仿生人一旦抵达战场，新基地就会被捣毁，地下城将暴露在他们的獠牙之下！
二区注定要输掉这场战争，罗伯特才是最后的赢家。没有人能把她从罗伯特手中救出来……没有人能救她！
罗伯特走进雨中，任由昂贵的西装被雨水打湿。两百万名仿生人毕恭毕敬地绕开他前行，他负着手眺望远方，目光威严得如同君临天下的皇帝。
“外面的贱民先不管了。”他淡淡道，“去吧，去毁灭那些……地下的城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