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算饱读史书,没见过死得这般窝囊的皇帝。
谢郁棠在坤宁宫最後的日子过得并不好,怀瑾握瑜相继离世,她身边没有称心的人,伺候的宫女不了解这位皇後,所有的遗物都是苏戮亲自整理的,小到一支钗环一方手帕,都由他一一收好。
倒是有位宫女前来求见。
小慕清王血洗养心殿的手段太过残忍,人人见之皆避如杀神,除了宋振,她是唯一有胆子主动请见的人。
宫女进来後便屈膝跪倒,双手恭恭敬敬托着一只赤绫绣囊。
绣囊边角已经泛白,但平整干净,看得出被人保存得很好,里面装着几两碎银。
当年的事宫女仍旧历历在目。
那晚她将鱼送到坤宁宫,可怀瑾说送得太慢,娘娘已经歇下了。
她知道自己应该退下,可不知为何,她就觉得两腿像灌了铅,愣是迈不动一步。
怀瑾皱了皱眉,正要出声,只听里间一道声音:“罢了,端进来吧。”
……
好久没见娘娘有这麽好的胃口,怀瑾提着食盒出来时,一并带了赏赐给她,说娘娘想问,这鱼是谁做的。
宫女声音颤抖,还记得那人的吩咐,只深深一揖:“奴婢去时鱼已做好……不知是哪位大人做的。”
怀瑾似是有些失望,却也没说什麽,摆了摆手让她退下。
“奴婢先去了膳房,又在那宫道上站到天亮,可没有看到您。轮值时无意间听前殿伺候的太监说,边境线异动,您天不亮便回程了。”宫女深深叩首,“这绣囊和银两都是娘娘赏的……奴婢想着,您应当会想看看。”
苏戮接过绣囊,嘴角勾起了一个浅淡的弧度,对那宫女郑重道:“多谢。”
*
几乎所有人都在等着苏戮称帝,可他竟扶了先皇子谢澜升为帝。
苏戮血洗养心殿後,蔺檀的子嗣都被一并处决,吴嫔不顾下人阻拦,冲进前殿:“这个孩子不能动!”
可在吴嫔屏退衆人後声泪俱下的哭诉中,蔺檀与宋振方才知晓,谢澜升并非是蔺檀血脉,而是吴嫔和刘御医的儿子。
原来他们二人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早就私定了终身,是吴嫔的父亲不顾女儿意愿,执意将女儿送入了宫。
……
吴嫔以身弱为由,常召刘御医进宫问诊,一来二去,竟有了身孕。
她舍不得打掉,便去求了中宫皇後谢郁棠,谢郁棠不知使了什麽手段,蔺檀那日破天荒宿在了一直被冷落的吴嫔殿中。
那时郭贵妃恩眷正浓,单是皇帝留宿吴嫔寝宫一事便让那女人闹了好一阵子,是万万不会容许有人先她诞下皇嗣的。
吴嫔知道自己很难在郭贵妃眼皮子底下保住这个孩子,正好谢郁棠也需要一个皇子稳固自己的地位,于是皇後将吴嫔接进了坤宁宫,孩子一出世便过在了自己膝下,由她亲自照拂,取名“澜升”。
如今澜升不过三岁,苏戮弑君夺权後,颁的第一道政令便是改“蔺澜升”为“谢澜升”。
朝臣不无震动,将先皇帝的子嗣改姓跟先皇後的事,实在太过天方夜谭,闻所未闻。
奏折上了一波又一波,可慕清王的铁血手腕无人能撼动。群臣们只得安慰自己,如今改朝换代,一个先皇子,爱怎麽改就怎麽改吧。
可令朝野再次震动的是,苏戮竟扶谢澜升为帝,指了宋振和几位阁老为辅政大臣,自己孤身一人离了都城。
“你真的要走?”
宋振看着面前的青年,一张脸还是那麽清绝冷艳,却一夜白头。
他捧着一支素瓷坛,白发,白衣,唯腰间缀着的绣囊红艳不可方物。
那般张扬的颜色,只会是谢郁棠的东西。
来历宋振大抵也能猜得到。
他嚷嚷了那麽久的鱼,至今没吃上一口。
谢郁棠死後,就更不敢提了。
他看着自己此生唯一挚友的身影渐渐远去,蓦地转身,狠狠抹了把脸,抱着哭闹的新帝回了内殿,再没回头看上一眼。
*
大抵深宫的日子太过困顿无聊,谢郁棠写了很多东西,有她呕心沥血却又束之高阁的《九章治国策》,也有从书中或各处听闻的美食和好玩之地,日积月累,竟成了一本扎记。
“馀闻上元灯市,两岸华灯竞艳。若得赁一画舫,溯游观之,当为胜事……倘身殁之後,得葬此间,青山净水,红尘烟火,亦足慰平生。”
苏戮雇了镇子上最大最宽敞的游船,从河头到河尾,将两岸花灯一盏不落全看了一遍。
船家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男人,可他终日不说话,只抱着一只素瓷坛,腰间缀一红绣囊,看着两岸灯火。
船家觉得他应当很爱看花灯,可又觉得不是。
要做的都做完了。
苏戮在小镇上寻了个僻静之地,那里依山傍水,每年花灯节都能看到河两岸绵延的花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