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夜色沉沉,朱雀大街两侧的坊墙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阴森。
大理寺门前两盏朱纱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昏黄的光晕映得青石板路忽明忽暗,宛如流淌的水纹。
许延年踏出衙门,官服上的鹘衔瑞草纹在灯下若隐若现,袖口还沾染着今日批阅案牍的松烟墨香。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玉簪束起的长在夜风中微微飘动。身后许义提着羊角灯笼亦步亦趋,主仆二人的皂靴踏在坊道石板上,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激起清脆回响。
"咚——咚!"更夫的梆子声自前方传来,在夜色中荡开一圈圈涟漪。许延年忽然驻足,腰间银鱼袋随之轻晃。他眯起凤眼望向声源处:"这梆子声比平日急促三分,不是老张的手法。"
许义踮脚张望,只见一个陌生更夫佝偻着背从暗处走来。那人约莫四十出头,黧黑的脸上沟壑纵横,见着官服上金线绣纹,立刻缩着脖子退到坊墙阴影里。
许义上前两步,灯笼的光晕映出更夫粗糙如树皮的手掌:"这位兄台,安业坊夜巡向由张更夫负责,今日怎换了人?"
新更夫慌忙叉手行礼,声音沙哑似磨砂:"回禀官爷,老张自打冯家走水那夜就告了假,坊正命小的暂代。"说话时眼神飘忽,粗糙的手指不停绞着腰间麻绳。
许延年广袖下的手指骤然收紧,玉佩禁步出清脆碰撞声:"冯家大火那夜?"
"正是,"更夫左右张望,压低声音道,"那夜他回来时面如金纸,说是受了惊风,这些日一直在家高热。"说着不自觉地搓了搓手臂,仿佛夜风里藏着什么可怖之物。
许延年与许义交换了一个眼神,转身便往安业坊方向疾行。夜风渐起,吹得道旁槐树簌簌作响,暗影在地上扭曲如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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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业坊西南角一处低矮的夯土民宅前,许义叩响斑驳的榆木门板。等了半晌,才听见里面传来虚弱的咳嗽声。
门缝里露出一张蜡黄如纸的脸,老妇人浑浊的眼睛在看见鱼袋时猛地收缩,干裂的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大理寺少卿许延年。"他亮出鎏金腰牌,声音如冰泉击石,"张更夫何在?"
老妇人枯瘦的手一抖,木门吱呀洞开,她佝偻着腰连连作揖:"官爷明鉴,我家老头子病得厉害,已经三日不进粟米了"
屋内弥漫着艾草与苦参的苦涩气息,一盏陶制油灯在方桌上摇曳,将土炕上蜷缩的身影照得影影绰绰。
张更夫面色潮红如染朱砂,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攥着葛布被角,喉咙里出破风箱般的喘息。许延年俯身探他额头,官袖扫过炕沿积灰,触手滚烫似炭火。
"许义,去安仁坊请陆先生。"他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急促。
许义领命疾奔而去。许延年转向老妇人,声音放柔了几分:"老人家,张更夫病前可有什么异状?"
老妇人用袖口抹泪,哽咽道:"就是冯家着火那晚他戌时回来时浑身湿透,连幞头都丢了,说是跌进了漕渠"说着剧烈咳嗽起来,腰间铜钥匙串叮当作响。
许延年目光如电扫过屋内,在墙角现一双沾满淤泥的麻履,鞋底还粘着几根枯萎的荇菜。
约莫半个时辰后,院外传来清脆的銮铃声。陆昭阳一袭月白襦裙踏夜而来,腰间上悬着的药囊随步伐轻晃,臂间还挽着素纱披帛。
她向许延年微微颔,几缕散落的青丝被夜风吹拂在瓷白的脸颊旁。来不及寒暄,已跪坐炕前,三指轻搭在张更夫腕间。
"寒邪入肺,兼有惊悸之症。"她轻声说道,随即从药囊中取出几片黄精递给老妇人,"三碗水煎成一碗,加蜜半匙。"
老妇人千恩万谢地去生火煎药。陆昭阳又取出三寸银针,在张更夫颈后天容穴轻刺。烛光映着她专注的侧脸,鼻梁投下的阴影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许延年立在灯影交界处,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有劳昭阳。"
陆昭阳轻轻摇头,继续在百会穴施针。一缕青丝垂落额前也浑然不觉,衬得那凝神静气的模样愈如姑射仙人。许延年望着她映在土墙上的剪影,冷峻的眉眼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药煎好后,老妇人颤巍巍扶起张更夫。褐色的药汁顺着老人干裂的嘴角流下,陆昭阳取出素绢帕子轻轻拭去,帕角绣着的忍冬纹已被药汁染黄。
又过了半刻钟,张更夫眼皮剧烈颤动,终于睁开浑浊的双眼。待看清许延年的官服,他突然激动起来,枯枝般的手指抓住被褥:"大大人"
许延年俯身凑近,腰间蹀躞带上的金饰碰在炕沿:"冯家大火那夜,你看见了什么?"
张更夫瞳孔骤缩如针尖,喉结上下滚动:"鬼鬼祟的人往冯家后院搬陶坛"他声音嘶哑如裂帛,"三个有个缺了门牙的还有个脸上带刀疤的"
许延年眸光一沉,指节在炕沿敲出沉闷声响:"后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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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本想鸣锣他们听见动静"张更夫突然浑身颤抖如筛糠,仿佛又回到那个恐怖之夜,"追着小的到漕渠边我跳进水里他们在岸上守了半个时辰"说着抓住许延年的衣袖,指甲几乎掐进织锦,"大人!他们往坛子里倒黑油!那味道那味道像石脂水!"
陆昭阳又取出一粒安神丸让他服下。张更夫渐渐平静,沉沉睡去,鼾声如扯破的风箱。
许延年转向老妇人,从袖中取出一贯开元通宝:"这些钱给张更夫抓药。"顿了顿又问,"他可曾提过那几人的衣着打扮?"
老妇人摇头,眼泪扑簌簌落在补丁摞补丁的裙上:"他回来后就高热谵语,只反反复复念叨别杀我"
离开张家时,北斗七星已斜挂西天。陆昭阳翻身上马,月白裙裾在夜风中如流云舒卷。许延年站在马前,轻声道:"宵禁将至,我持鱼符送你回去。"
陆昭阳微微摇头,清冷的眸子映着星河:"案情紧急,你先去查证。"她从药囊取出一只青瓷瓶,"这是新配的,不要再熬夜看案卷。"
许延年接过尚带体温的瓷瓶,目送她的白马转过坊角,才转身对许义道:"去查冯健仁的亲属,特别留意"夜风将后半句话吹散在长安一百零八坊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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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许义顶着两个青黑的眼圈,抱着一卷泛黄的卷宗匆匆踏入大理寺。"大人,"他声音沙哑,眼下浮着疲惫的阴影,"查清了,冯健仁确有个兄长叫冯健男,还有个姐姐冯健藿。"他展开卷宗时,手指微微抖,"这二人都在西市做些见不得光的买卖。"